大学生研究DaXueShengYanJiu 知识生产模式转型对 个体时间焦虑的影响 —基于延期毕业博士生的实证研究 □崔志梅 摘要:在知识生产模式转型背景下,以延期毕业博士生为研究对象,分析了求学生涯的“关键时刻”对其主观时间体验的影响。研究发现:现存制度下不同知识生产模式的紊乱与错位,使高等教育的人才培养目标相互矛盾,从而在宏观结构层面造成博士生修业年限延长、学位论文完成率降低;无法在规定时间达成预期目标的延期群体,由于难以根据自身实际情况做出更为灵活的时间分配而深陷制度化的生存状态,进而导致道德承诺无法实现、他人期待无力满足和内在情绪难以言说。基于此,进一步从“时间观转向”和“道德处境优化”的角度探讨了个体能动性与高校培养系统相配合以重建时间感知的可能路径。研究对于揭示个体生命意义与社会事件的潜在关联、丰富“时间”的社会意涵以及引导生命历程遭遇挫折的群体进行积极的时间建构,具有重要理论和实践价值。 关键词:知识生产模式转型;时间焦虑;延期毕业博士生 一、引言 Nature2019年发布的第五次全球博士生调查数据显示,博士生存在普遍的倦怠、焦虑和抑郁症状[1],延期毕业无疑加剧了教育体验的恶化。在我国,伴随高等教育招生规模的扩张,博士生延期毕业率逐年攀升,截至2020年延期群体已累计占据在读博士生总数 的三分之一[2]。人们习惯性地将延期毕业归咎于个体因素,却忽视了宏观层面知识生产模式转型的影响。根据迈克尔·吉本斯等人的研究,相较于传统知识生产模式,现代社会的知识生产更多置于应用情境中,具有天然的跨学科性质。生产主体的多元化和生产条件的变化使对知识质量的关注不再局限于学术本身,而是涉及综合的、多维度因素[3]。相应地,博士培养与教育评价也不再是学科共同体内部基于原创 性专业知识贡献的衡量,而是有着不同的理解和期待。多重张力的角逐使博士质量问题变得复杂,延期毕业作为质量危机的重要表现显然离不开这一大的时代背景变迁。 作为求学期间的关键时刻,延期带来的“异常时间”,不仅打乱了博士生生活节奏和人生计划,而且导致自我认同的改变。他们被动地从原有时间进程中抽离出来,在充满风险和不确定性的环境中等待着可能无法到来的学术生涯,由此产生的焦虑心态加速了情感损耗。为此,本文聚焦“时间焦虑”这一核心议题,通过展现延期毕业博士生群体的时间图景,分析知识生产模式转型背景下时间的角色与意义,以期帮助个体建构积极的时间感知,提升生活质量和幸福感。 二、文献综述 知识生产模式转型的讨论可追溯至默顿提出的“现代科学的规范结构”,他将科学视作随现代研究型大学的出现和学科结构的建立而形成的一种社会制度,遵循明确的认知和社会规范[4]。但随着知识的爆炸性增长以及科研开展方式的系统性变革,科学知识的稳定结构发生重大变化。吉本斯等人将这一现象称为“知识生产从模式1到模式2的转变”[5]。比较而言,二者的差异主要体现在以下四个方面:第一,情境。模式1主要基于基础研究与学科知识体系,是一种以“学科”为基础的知识生产;模式2强调科学研究活动的应用导向,是一种“跨学科”性质的知识生产。第二,参与者。模式1的行动主体较为单一,大多源于大学内部学术共同体成员;模式2的生产场所和从业者呈现“社会弥散”和“异质性”特征,多方利益相关者卷入其中。第三,组织形式。模式1有着明显的等级结构,表现出同质性与制度稳定性;模式2是非等级化的,更多借助灵活且暂时性的团队形式实现成员的平等参与和共同协作。第四,质量控制方式。模式1主要采取同行内部评议方式,评判标准是推动学科知识进步的程度;模式2则依据认知与应用情境所提供的更为宽泛的标准进行评议,突出社会问责并更具有反思性。进入21世纪,经济全球化与全球本土化趋势的相互叠加使知识经济社会的发展迈入更高阶段,学者在吉本斯等人的研究基础上,进一步从知识的“缄默性”、“不确定性”,知识生产的“道德伦理性”、“社会生态性”等不同角度论证了模式3 的知识生产观。其中,埃利亚斯·G.卡拉雅尼斯和戴维·F.J.坎贝尔的理论体系展现出强大的影响力。他们在《创新网络和知识集群中的知识生产、散播和运用》一书中正式提出知识生产模式3的概念,并将其阐述为以“知识集群”“创新网络”“分形研究”“教育与创新生态系统”为核心要素,以大学—产业—政府—公民社会“四重螺旋”为动力机制的复杂系统,通过允许不同类型知识和创新范式以多边、多形态、多节点和多层次方式竞争、共存与协同演进,打破传统知识生产模式的线性演进逻辑,从而有效实现知识生产、散播以及应用的多样化配置[6]。需要说明的是,新知识生产模式的生成并不意味着旧模式的消亡,因此三种模式并非替代关系,而是相互补充,它们均由前一种模式衍生而来,并进一步延伸到其他知识领域。 知识生产模式的现代化转型,引发对博士培养与质量观的争议。原先基于博士论文的相对一致的评价标准,因知识生产主体的多元化及学科边界的模糊而备受质疑。具体表现为:第一,学科标准与跨学科标准之间的张力。这不仅反映在研究结果的鉴定上,而且深刻体现在知识创造和博士生培养的社会过程中。第二,知识创新与研究训练之间的张力。区别于传统对博士学位论文创新性和期刊论文发表数量的强调,当下博士毕业后职业前景的不确定性要求他们具备更为系统的学术训练和可迁移能力。第三,理论研究与实践能力之间的张力。由于越来越多的博士在高校学术系统之外从事研究活动,因此应用知识有针对性地解决社会现实问题变得重要起来[7]。在此背景下,重新审视以延期毕业为表征的博士质量危机,可以发现现有研究并未寻找到问题的根源所在。高耀等人基于2017年全国博士生离校调查数据的分析发现,延期率和延期时间在不同个体、学科及院校间存在差异[8]。鲍威等人关于我国博士生延期毕业现象发生机制的研究也发现,个体特征、导学互动关系和院校人才培养机制是主要影响因素[9]。诚然,个体认知和非认知能力完备,在社会性互动中能够及时获得导师或朋辈的指导帮助,以及来自院校的学术资源、科研机会和资助支持,有助于学生向“最优发展区”过渡并最终按时取得学位。但如果据此就简单地将延期毕业归结为教育过程中的系列消极因素则未免太过狭隘,也使研究失去为完善博士生培养提供科学引导的现实意涵。根据生命历程理论,个体生命嵌入于其所经历的历史时间和特定地域,并为这一历史时空所塑造,剧烈变迁 的时代尤其如此[10]。因此,对博士生延期毕业的分析就需要与知识生产模式的现代化转型关联起来,探索宏观结构变迁对个体经历体验的影响,如此才能深刻揭示现象背后的复杂成因和深层运作机理。 在生命历程研究中,时间是一个关键要素。它既是客观且前后匀速的,又充斥主观体验性。个体可以通过重塑时间感知,影响自已的生存质量。在教育场域,“工作”和“旅程”是两种常见的关于博士生成长历程的隐喻[11]。本质而言,“工作”是一种物理度量式的线性时间观,价值在于追求个体效率和短期绩效,时间因此被当作单纯的计算单位。在此情境中,时间管理作为高等教育中的一项个人技能,是亟须培养的核心竞争力。相反地,“旅程”则把教育过程看作不断试错与重复的循环时间,与个体价值观、情感意蕴及生活经验紧密相关。这实际上是在现象学层面把时间看作具有生成性的成长历程符号以及面向人的交替性经验的意义表达,为此需要在博士生专业化发展的不同阶段做好边界协商和角色转化工作。可见,教育的时间议题是复杂、多元、自反性的存在,要关注不同群体的主观能动性和时间预期。此外,由于特别的生活事件构成了生命历程中的转折点,影响着人生模式和道路的方向转变,因此本文选取了延期毕业博士生作为研究对象,试图通过展现其求学轨迹的延续与断裂以及时间建构,来阐述个体生命意义与社会宏观事件间的关联,并期冀对生活经验进行反思和重组,引导其重建生活的意义和自我认同,进而过渡到正常状态的时间。 三、研究方法 本文选取在读时间超过四年还未毕业的博士生来审视个体时间焦虑与知识生产模式转型之间的互动关系,主要是考虑到:(1)这种生命历程中出现的有悖于常态的紊乱状态,使他们体验到时间的失衡与混乱,进而彰显出不同知识生产模式之间的裂隙,并最终导致博士教育质量危机;(2)该群体有着丰富的时间经验,特别是得知延期至学位获得这段时间被普遍认为是充满压力和变化的时期,外在因素干预对当事人生命历程转变和时间感知重构效果明显。为确保主题的饱和度和信息的充分性,研究采用理论抽样方法有目的地选择样本,尽可能覆盖不同个体特征和学科类别。此外,为增加研究效度,进一步收集四位博士生导师的评价和院校规章制度用于材料的交叉验证。 在告知研究目的并获得知情同意的前提下,课题组于2020—2022年进行了为期三轮的深度访谈,目标是:(1)为被访者“画像”(包括性别、年龄、婚育状况、就读院校、所属学科等个体特征和背景信息);(2)描述每位被访者的博士就读经历(包括专业认同、学术动机、时间投入、与导师及同辈的互动关系、院校培养制度、未来职业预期和个人发展规划等);(3)体察被访者对时间的感知状态(包括症状、相应心理反应及应对策略等)。在此基础上,通过与参与对象的互动以“内部人”视角对该群体的学术生活及其背后的意义世界加以呈现,达成双方共同建构的事实。 四、“毕业倒计时”中的时间焦虑 一旦确认延期,博士生的人生故事随即发生改变,之前以时间累积和递进方式呈现的生活状态发生方向性逆转,以毕业为基点的倒数计时,时刻提醒他们需要对时间做出精心规划。由于原本的日程安排被打乱,自我认同受到影响,很多人认为自己成了别人眼中的无能之辈。持续的焦虑状态使个体从向外的积极探索转向与自我的不断搏斗,从而形成难以挣脱的内心困境。但如果将这种体验视为社会性的情感障碍,可以发现问题的根源恰在于不同知识生产模式间的错位。 1.跨学科知识生产与读博时钟 知识生产模式的现代化转型,使学科之间的交叉错综复杂,因此需要博士生具备足够开阔的视野,广泛涉猎多学科知识技能。在这一过程中,高级思维能力的养成是关键。由于该技能融合了非线性、整体性、关系性和过程性思维,能够从多个角度考察事物的发展变化,因此对于研究问题的挖掘和原创性成果的产出至关重要[12]。但调查显示,延期毕业博士生普遍缺乏这种能力,尤其是创新思维、批判思维和跨学科思维能力最为薄弱,从而严重影响了论文进度。他们问题意识不强,既不能从理论层面进行演 绎,也不能从实践层面加以归纳。做文献就是简单罗列,做项目就是按部就班。我们管这样的学生叫自动贩卖机,按哪个出哪个,不会进行延展性思考。(访谈记录:20220816T) 正常读博的话,第一年上课,第二年开题,然后留两年做论文。但我第三年还没开题,准备的几个选题都被导师毙掉了。没有所谓的指导,就只是问我别 人都研究过了,你要贡献什么?看来还是得靠自己顿悟。(访谈记录:20200821D) 方法论层面,掌握科学的研究工具是开展知识生产活动的必要前提。但跨学科背景下,一向强调主观卷入的人文学科也开始追求客观可验证性。“合理使用研究工具”甚至成为衡量学术成果科学性的重要依据。然而,延期毕业博士生在此方面表现出明显的不足。 现在流行实证主义研究方法,要不做定性,有足够的经验材料支撑你的观点;要不做定量,用二手数据对假设进行检验。田野调查比较耗时间,定量分析软件不会操作。课上讲的,都是一些基本原理。(访谈记录:20210716D) 如果将读博看作人生的学术探索之旅,那么自然会划定时间的应有秩序,从而确立行动者应该遵守的道德承诺,这即是“读博时钟”(doctoralclock)。在“修学分—开题—预答辩—送审—答辩—求职”的时间进程中,一旦一个环节出现偏差,就会产生连锁反应,从而使人生进入另一转向。这种制度化的时间安排使博士生处于一个不断加速向前的“赶时间”状态,任何松懈都容易被看作对自己的放纵,是浪费时间,进而产生严重的负罪感。 996是常态,有时一天工作十三四个小时。别说梳妆打扮,脸都懒得洗。也没有什么兴趣爱好,那些都被看作不务正业。(访谈记录:20210818D) 过年回老家一个月,陪女朋友游山玩水逛庙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