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多极对抗单极：俄罗斯推动多极化的理念与实践

以多极对抗单极: 俄罗斯推动多极化的理念与实践* 欧阳向英 【内容提要】“多极化”是两极格局终结后作为“单极世界”的对立面出现的。进入21世纪，新兴国家走上群体性崛起道路，俄罗斯不甘处于边缘地位，而欧洲、日本等发达国家和地区也出现了战略自主的势头，多极化概念由是盛行。普京上台后，从国际政治、国家安全、经济一体化等各方面重塑俄罗斯的大国地位，采取了一系列旨在推动多极化的措施。俄罗斯在外交实践中特别强调联合国、国际机制和国际法的权威地位和作用，而遏制美国的单边主义、反对世界单极化趋势，是俄罗斯积极参与联合国行动的目的之一。普京提出大欧亚伙伴战略，代替原来的大欧洲和融入欧洲战略，也是推动国际政治多极化的战略调整。在国际安全领域，俄罗斯一方面大力发展核武器，使其成为维持战略均势的重要手段，另一方面积极建立区域集体安全机制，促进独联体安全合作。在国际经济领域，作为重要能源出口大国，俄至今未加入国际能源机构，且与欧佩克形成独立并行的局面;以区域一体化为抓手，推动欧亚经济联盟建设。多极化是新兴大国反对霸权主义的重要手段。相比较而言，俄罗斯的多极化主张更强调斗争性，而非同一性。俄乌冲突背景下，如何塑造一个更能被世界所接受和认同的俄罗斯，还是一个难题。 【关键词】俄罗斯外交多极化单极世界俄乌冲突俄美关系 【作者简介】中国社科院大学国际政治经济学院教授，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国家全球战略智库研究员，南开大学－中国社科院大学21世纪马克思主义研究院研究员。 DOI:10.20018/j.cnki.reecas.2023.05.004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新时代中俄全面战略协作伙伴关系研究”(20AGJ012)中期成果。 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2023年第5期 导言 苏联解体后，美国一家独大，世界呈现出单极结构。进入21世纪，新兴国家走上群体性崛起道路，俄罗斯不甘处于边缘地位，而欧洲、日本等发达国家和地区也出现了战略自主的势头，多极化概念由是盛行。作为国际政治新构想，多极化不仅受到众多学者的关注，也得到一些政界人物的认可，主要是中国、俄罗斯和欧洲政治家，也包括日本、亚非拉发展中国家的一些领导人。与此同时，单极世界论、新两极世界论、无极世界论等也有一定的拥趸Ⓒ。 既然多极化与美国衰落联系在一起，那么此升彼降中会出现多少极，具体是哪些国家?伊曼纽尔·沃勒斯坦预言说，未来20年或30年将出现5～8个权力中心，在世界范围内进行竞争Ⓒ。英国伦敦皇家国际问题研究所所长维克托·托马斯认为，2020年可能形成以美国、中国、欧盟、俄罗斯和印度为重要角色的多极世界，其中中美两支力量最为突出Ⓒ。福山认为冷战结束意味着“历史的终结”，而亨廷顿认为单极化和西方的全球胜利不过是“一种短暂的幻觉”，后来福山修改了自己的言论似乎恰恰证明了这一点。约瑟夫·奈认为，单极性概念具有欺骗性，并且助长了一种狂妄自大的情绪，不仅导致美国在入侵伊拉克的问题上野心过度扩张，也使得俄罗斯和中国开始在政治上对抗美国的外交④。美国外交学会主席理查德·哈斯曾用“全球化时代”表明“单极时代”的结束，也提出过“无极时代”的观点，近期又提出为了维护当前秩序的稳定美国应该坚持旧秩序的某些原则并予以补充，由中国或中等国家所提供的替代秩序是不可取的，这实际是一种认识到多极化趋势但努力维护美国单极地位的折中式建议Ⓒ。保加利亚战略研究中心主任亚历山大·利洛夫认为，两个进程并行不悖:一个进程是美国作为霸主强制推行单边主义世界秩序，另一个进程是多极世界秩序的出现和确立;这两个进程都是现实存在的，它们之间的斗争将决定世界未来的安 Ⓒ俞邃:《当今围绕世界格局问题的争议》，载《当代世界》2012年第8期。 Ⓒ《美国著名学者沃勒斯坦预言未来30年世界将呈“多极化”》，载《参考消息》2006年12月7日。 Ⓒ〔英〕维克托·托马斯:《2020年世界“多极化”中国崛起条件充分》，http://www.china.com. cn/international/txt/2007－01/24/content_7707823.htm，访问时间:2022年3月7日。 ④NyeJr，J.S.“TheＲiseandFallofAmericanHegemonyfromWilsontoTrump”，InternationalAffairs， 2019，95(1)，63－80. ⒸＲichardKhaas，“HowaWorldOrderEndsandWhatComesinItsWake”，ForeignAffairs，Vol.98， Issue1，pp.22－30. 106 以多极对抗单极:俄罗斯推动多极化的理念与实践 全、稳定和公正Ⓒ。 多极化到底是一件好事，还是会引起世界动荡和不安?一般认为，多极体系要比单极或两极体系更加不稳定，更容易发生战争，无论约翰·米尔斯海默还是肯尼思·华尔兹都持此种观点。国内学者多承认多极化有助维持均势，且多极体系并不必然导致冲突。陈志敏认为，多极世界的三种治理模式即大国协调、西方自由国际秩序和板块化地区治理，并不是绝对相互排斥的Ⓒ。冯绍雷也认为，伊肯伯里的“自由国际秩序”理论、普里马科夫的多极世界思想、基辛格的国际秩序演变观，虽然有时看似对立，存在着相互冲突与逆转的可能，但是不排除彼此接近、展开对话，乃至探寻共识的空间Ⓒ。赵会荣对21世纪初俄罗斯的多极化构想进行了较为详尽的梳理，认为从普里马科夫到普京，多极世界的理念在具体外交运作中有所变化，普京对多极世界更强调合作而非冲突的一面④。由于普京对国际安全的看法自2007年第43届慕尼黑安全会议以来有较大变化，故本文侧重研究近年来俄罗斯推行的多极化措施及其影响，认为冲突而非合作的一面逐渐占据上风。 谈到多极化在俄罗斯的研究进展，一个不可忽视的代表人物是杜金。杜金在 《多极世界理论》一书中阐述了自己独特的多极世界观。他认为，21世纪威斯特伐利亚的“民族—国家”体系已经不能反映现实，多极世界中的各“极”是在某些地区中发展起来的，“四极世界模式”分别是美洲大陆、欧洲—非洲地区、亚太地区和“俄罗斯—欧亚洲”。“俄罗斯—欧亚洲”既包括以俄罗斯为核心的欧亚主义“大空间”，即独联体地区，也包括土耳其、伊朗、巴基斯坦组成的伊斯兰“大空间”和印度斯坦“大空间”。按杜金的设想，若能实现以俄罗斯为核心的欧亚大陆上三个重要地区的联合，就构成了唯一有能力对抗美国大西洋主义的方案，而为了整合以俄罗斯为核心的“欧亚洲”，他提出了“欧亚联盟”建设方案。该方案认为，新俄罗斯当前自我认同的“民族—国家”模式是“西方的陷阱”，违背了俄罗斯的历史宿命;俄罗斯必须是一个帝国，必须实现独联体地区的一体化，“邦联”或“国家联盟”的模式最适合。在此基础上，欧洲、以俄 Ⓒ〔保〕亚历山大·利洛夫:《单极世界与多极世界的对立———21世纪的大趋势》，马细谱摘译，载 《国外理论动态》2003年第9期。 Ⓒ Ⓒ 1期。 ④ 陈志敏:《多极世界的治理模式》，载《世界经济与政治》2013年第10期。 冯绍雷:《“自由国际秩序”“多极化”与俄罗斯的“2024议程”》，载《俄罗斯研究》2020年第 赵会荣:《俄罗斯的多极世界构想与外交》，载《俄罗斯中亚东欧研究》2004年第5期。 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2023年第5期 罗斯为核心的独联体地区和亚太地区应团结起来，实现“欧亚主义大陆的一体化”，共同对抗以美国为首的大西洋主义的“盎格鲁－撒克逊世界”的单极化企图。由此可见，多极只是杜金设计的让俄罗斯重返两极之一极的必经之路Ⓒ。 俄罗斯科学院世界经济与国际关系研究所研究员帕兹特涅雅科夫、俄罗斯国立高等经济学院世界政治与经济系主任卡拉加诺夫、俄罗斯国际事务委员会学术主任科尔图诺夫、欧洲和国际研究中心主任兼瓦尔代俱乐部欧亚项目负责人博尔达乔夫等人围绕“大欧亚”的构想与进程发表了一系列著述，与杜金的“第四政治理论”和“多极世界理论”相呼应，完善了多极化的理论基础。莫斯科大学世界政治系副教授费年科认为，“多极世界”将从一个或多个大国不再“按规则游戏”那一刻开始，世界将进行“没有规则的游戏”，或者更准确地说，“修改现有规则的游戏”Ⓒ。科尔图诺夫认为，近二十年来多极化构想不具有完整科学理论的功能，因而不能发挥批判分析和理论建构的作用Ⓒ;应用“多边主义”来代替“多极化”，世界秩序的未来不应该在多极化中寻求，而应该在多边主义中寻求。在科尔图诺夫看来，多极化以武力为基础，多边主义以利益为基础;多极化巩固了领导人的特权，多边主义为落后者创造了更多的机会;多极世界由平衡集团组成，多边世界由互补制度组成;多极世界是通过定期调整力量平衡而发展起来的，多边世界是通过积累相互依存的因素和达到新的一体化水平而发展起来的④。不得不说，科尔图诺夫的观点是更和平主义和现实主义的。俄乌冲突后，俄罗斯对单极世界的批判成为理论热点之一。俄罗斯科学院世界经济与国际关系研究所所长亚历山大·邓金认为，单极世界、不考虑现代世界多样性和其他非西方国家崛起的全球治理已经成为过去，俄罗斯的国际关系范式正在发生从东西方模式向南北模式的转变，俄罗斯必须将自己视为一个自给自足的发达北方Ⓒ。鉴于俄罗斯的多极化理论分支很多、相互矛盾，某些学者的观点可能会在 Ⓒ荆宗杰:《杜金新欧亚主义地缘政治思想评析———以“多极世界理论”为例》，载《俄罗斯研究》 2016年第6期。 ⒸАлексейФененко，Чтонужнодлямногополярности?https://russiancouncil.ru/analytics－and－ comments/analytics/chto－nuzhno－dlya－mnogopolyarnosti/，访问时间:2022年10月5日。 ⒸКортуновА.В.Междуполицентризмомибиполярностью:ороссийскихнарративахэволюции миропорядка，М.:НПРСМД，2019，C.7. ④АндрейКортунов，Почемумирнестановитсямногополярным.https://russiancouncil.ru/analytics－ and－comments/analytics/pochemu－mir－ne－stanovitsya－mnogopolyarnym/，访问时间:2022年10月5日。 ⒸАлександрДынкин，РазвитыйСевер—отрансформациисамоощущенияРоссиивсистеме международныхотношений.https://iz.ru/1426963/aleksandr－dynkin/razvityi－sever，访问时间:2022年 10月5日。 108 以多极对抗单极:俄罗斯推动多极化的理念与实践 一定程度上影响普京，但俄罗斯的内外政策更是精英阶层和官僚集团整体认知和决策的产物。 一俄罗斯的国际政治多极化主张与举措 冷战结束后，国际关系格局发生了根本变化。经历了全盘西化却终不能被西方接受的俄罗斯，开始认识到在美国霸权框架下，俄罗斯只能被弱化和边缘化，不可能发展成独立自主的强国。普京上台后，从国际政治、国家安全、经济一体化等各方面重塑俄罗斯的大国地位，采取了一系列旨在推动多极化的措施。 在国际政治方面，俄罗斯的多极化主张是由三任外长直接推动的。早在1996年，时任俄罗斯外长普里马科夫就提出构建多极世界。他认为，有必要建立一个俄罗斯—中国—印度战略三角，并使俄罗斯在欧洲获得文明身份，以对抗美国霸权主义。普里马科夫坚决反对北约东扩，反对美国将俄罗斯定义为“失败者”，认为俄罗斯至少是多极中的一极。2003年时任俄外长的伊万诺夫提出金字塔状的多极世界模型:最顶层是联合国和安理会以及其他维护国际和平与安全的相关机构，接下来是众多的地区组织，再往下是繁密的双边关系网，最底层是国际法。2004年拉夫罗夫将普里马科夫以